天色沉沉,我漫无目的地游玩,转过竹林,那梅,便蓦地撞进眼里来。不是一树,是弥漫的一片,像一场安静的雪。空气是冷的,吸进去,肺腑都清澈了;然而那冷里,又分明渗着一丝幽微的甜,似有若无,如一根极细的丝线,牵引着你的灵魂,往那更深处去。这便教我想起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”此刻虽无月,无水,但那“暗香浮动”的韵致,是分毫不差的。这香,不似繁花的浓郁逼人,它是清新的,是孤傲的,是给那些在寒风中驻足的人,一点馈赠。
走近了细看,那花才显出各自的性情。有的性子急些,瓣儿已全然舒开,薄薄的,能看见脉络里一丝微红在游走;有的却还矜持,是小小的苞,紧紧地抿着,像蕴着一个不轻言的梦。最动人的,是那虬曲的枝干,黝黑如铁,盘折而上,与那娇嫩的花,形成鲜明的对照。这便是陆放翁笔下“雪虐风饕愈凛然,花中气节最高坚”的魂魄么?它不与群芳争春,偏要选这万物肃杀时,将生命绽放到极致。那花瓣上偶尔有一点未化的霜,泠泠地闪着光,像是它的泪。毛润之先生咏梅,说它“已是悬崖百丈冰,犹有花枝俏”,这“俏”字用得极好,不是妩媚,不是艳丽,是一种在绝境里昂着头的倔强。我立在这梅林中,周遭的寒意仿佛被这倔强逼退了三分,心里滚烫起来,仿佛饮下了一口酒。
这般看着,想着,神思便有些飘远。那铁骨铮铮的枝干,在眼前恍惚起来,竟与我曾见过的另一番“风骨”叠在了一处。那是在一处厂房里,见识过的另一种奇迹——恒神碳纤维。我记得那一束束漆黑的丝束,在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,比发丝更细,却蕴含着千钧的伟力。它们层叠交织,在计算与匠心赋形下,终成鲲鹏之翼。那过程,何尝不是一种“严寒”下的绽放?将寻常的聚丙烯腈,置于上千度的炉火中炼化,在绝境里完成生命的涅槃,萃取出那至纯至坚的结晶。这哪里是工业的制造?这分明是一场壮烈的蜕变。那碳纤维的“黑”,与梅干的“黝黑”,颜色一般无二;那前者无双的“坚韧”,与后者孤高的“气节”,精神何其相通!原来,这东方的智慧与风骨,自古而今,从未断绝。它从诗人的笔端,从梅花的蕊心,悄然渡到了实验室的灯光下,生产线的轰鸣里。恒神的“神”,或许正在于此,它将古典的精神意象,织成了可托举国家的“神物”。
赏梅,古人见自己,见天地;今人,或可见众生,见民族的征程。那一点梅魂,不曾散入逝去的东风,它潜伏下来,凝练下来,在新时代的炉火中,锻造成了更坚韧的脊梁。当我终要转身离开这梅林时,暮色已合,那一片绯红,显得愈发精神。我仿佛看见,那幽香散发的,是崭新的时代旋律;而那虬劲的枝干,正以碳纤维般不可思议的轻与强,托举着我们共同的梦想,破寒而去,直上九霄。
这,或许便是我们,永恒绽放的神意吧。